不得解
一. 设
我是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这份工作的。原本回来,是想一头撞进演艺圈做个编剧的,不被寄刀片那种。
后来发现,大环境下,收不收刀片由不得你。稿费结不了,剧上不了,你连收刀片的资格都没有。
但锅总是有的。
“老子不写了。”冲着资方说完这句话,我果然就不再写了。应聘软件通知箱里一水的都是经纪人助理邀请。
经纪人助理最缺人,一直缺人。这一行里任何职位都是,总是缺人,却从来不缺少年轻而无知的血肉,前赴后继自投血口。
我挑了里面薪酬最高的一家工作室。不知道雇主是谁,但我也不需要知道。
金钱足以代表最高诚意。
说实话,收到入职通知我挺意外的。毕竟小三十无经验转岗做经纪助理没什么优势。
“你还有什么问题么?”
“为什么选我?不是还有很多年轻人么?”——使唤管够那种。
直到很久的之后我才知道,因为我脸上一直带着一种“事不关己”的表情。毕竟我只拿一份薪水,多管一分做什么呢?
他们不缺人手,只缺拿钱办事,没有面孔的人。
二. X
经纪助理不见雇主是不可能的了。等知道是谁了,只觉得头疼。
我之前也见过不少艺人。
有的电视上看着不苟言笑,冰山一块;私下里对着工作人员却眉目如花,笑得很开。
有的刻薄又挑剔,但到关键时刻,护起自家人来也是横眉冷竖真性情。
但他——姑且起个诨号作x先生吧—不是以上任何一种。不管他面上如何噙着笑,你别想近他半步。
不止我,连跟了他好几年的老人也是。
他的私人行程不经我的手。
我只负责剧本评估和零散的文案,倒也乐得清闲。
三. +
本来以为就能这样混吃等死,和雇主永远保持最纯洁的金钱关系。但还是意外有了交集。
那是有一天我熬夜看稿,忍不住骂出来。写得都是些什么——当观众傻的吗?最后索性摔了本子,拿出电脑开始打自己的脆皮鸭。
“......再不堪入目,本子也别乱丢啊。”
我一下合上电脑坐起来,像是被家长抓住的看片儿不良儿童——但速度不快,一张老脸挂得倒厚。
我以为他已经走了。二楼大办公室的灯是灭的。
X先生没有深纠,看见我手边的咖啡壶,径直就拿起来倒了一杯。我想出声阻止,但他已经喝了。
你大爷。
我往里头掺了伏特加。
那咖啡一进嘴,他眉头就皱起来。倒意外看到他一张鲜活面孔。
“...咳,不是,小小年纪,这么重口?”
我看了看他,又想了想自己的岁数,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和“小小年纪”这个词搭上边。
斟酌了一下,我郑重道:“老板,我们是一代人。”
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才发现,他这几年似乎没怎么变。脸上还是带着一种近乎于稚气的天真,这也使他说得任何一句话看起来极度真诚。
好像你对他可以知无不言。
但谁知道他不是闲得无聊,随便拿你逗个趣呢。
“你在写小说?”
我把电脑一收:“我差不多也该走了。毕竟明天一早还有会。”
他却坐下来,手上还捧着那杯咖啡。
“我......原本也不是演员。是想唱歌的。”
这句话一出,我几乎莫名其妙起来。老板,我就是加班到半夜摸个鱼。你我仍然是个礼貌克制的点头之交,何必交浅言深呢?
他出道的时候,我也还年轻。歌我听过,嗓音不算上乘,没什么记忆度。技术也有限,唯一可取的只有真诚,和一张好面孔。
好到什么程度呢?
抛到一堆好看的人里,你能觉得特别。
还有那股天真,天生就有了观者的信任。
但我明白他的感受。
自己热爱的,和自己擅长做的,是两码事。
有时候你爱一个事业,但不一定能有这个天资把它做到出彩。
于他,或许是唱歌。于我,一定是写剧本。
其实挺悲哀的。
我眨眨眼睛:“工作时间写自己东西,是我不对。但老板你演戏也不差啊——”
说完还是抬腿走出去,“——有些事别强求。”
第二天我才知道,由他主演的片子扑了。一连几个月声势浩大的宣传都成了笑话。
不知道是在我身上嗅到了同款“悲哀”还是咋的。在那之后,他竟然开始小心尝试着和我建立一点点有限的私交。
但我并不感到庆幸。
因为我已经在考虑离开这个圈子,到远一点的地方教书去。
四. Y
第一次跨进他的生活,是一次现在回想起来都叫人后怕的事故。
他连着拍了五天的大夜。那天好不容易得了一晚上空。经纪人带着下面那个助理去酒局了,他随行的工作人员就只有我还在酒店。
那天我在熬夜为他修改剧本。
接到他电话是临晨三点。没听清他说什么,只有含混地两声就挂了。
再打过去,电话已经没人接了。
我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精神,飞快从前台要过备份房卡。
在刷开他房门前已做了极惨烈的准备。
但房间意外的整洁。
他衣冠楚楚地倒在浴室地上,脸上的表情甚至算得上祥和。
要不是落在地上的手机和盥洗池里的混着酒味的不明暗红液体,我都觉得他只是准备洗澡的时候困得睡过去了。
从地上捡起他手机的时候,屏幕还亮着,没锁。上面是他朋友圈。
在看的是Y君的动态。
该君以前和他合作过,一度打得火热,联袂出席诸多活动。但后来交集也渐渐少了。
他倒是意外地长情。
在这个圈子,要遗忘一个人是很容易也是很常见的一件事。大家各自被拥趸围绕,看不到下面周围,打着哈哈渐行渐远。
他们最热的时候,我不是没听过传言,说是戏里有一半是真。
但也只有一半了。
他记得对方也好,长情也罢。
那又有什么用呢?
这个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新鲜美好的肉体。你抱着入睡的,和你心里念的,经常不是同一个人。
没人可以不落俗套。
手机屏幕暗了。
被黑暗掩住的是条婚讯。
我叫了救护车,然后颇为恶劣地威胁酒店人员对整件事保密。前台的小姑娘似乎被我吓坏了,只知道点头。
随车路上叫回经纪人。再见到x先生已经是两天之后。
医生说是轻微胃溃疡,但要提醒经纪人再让他这样工作容易精神衰弱。
他们在外面说话的时候,我和他在病房里大眼瞪小眼。
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“
我却觉得他出道这么久了,还是不会演戏。演技,演技,是要有技术。也就是以高超的动作,情感模拟技艺,构建人物,带观众入戏。
情绪精神如家里的燃气灶,随着需要调节收放。煮粥不开大火,炖肉不费油烟。
他还是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。
还用柴火灶,大火熬粥。粥虽然也好吃,但薪柴耗损,不甚环保。
以拙搏巧。
迟早耗他个油尽灯枯。
“你还是没有演技。”
我从兜里掏出一块酒精巧克力。“知道大夫不让,但我觉得你需要这个。”
“谢谢。”
五. =?
我办离职手续那天Y君公开婚讯。
x先生难得一早就在办公室,我去和他辞行。
“就离开这个圈子了?”
“嗯,这圈子压抑得令我生厌。”
集合了戏里戏外最好的演员,却只对有价值的人演真情实感。
刨开胸膛,只剩下一腔悲凉。
我给他带了一整盒巧克力,红酒口味。来自我读书的国度,有一种阳光和大海的风味。
二元一次方程只有一个算式是解不开的。
不巧,我只有一个算式。而他也只得一个。
不得解。
【全文纯属虚构·如有雷同实属巧合】